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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“帖經者，以所習經，掩其兩端，中間開一唯行，裁紙為帖。凡帖三字，隨時增損，可否不一，或得四，得五，得六者為通。”[1]
魏眠一邊說著，一邊翻開桌上的《中庸》，又拿出一張紙，裁紙為帖，現場為對面之人演示了一番。
“這便是帖經了，行之可看懂了？”
徐行之點點頭，每帖空三字，讓考生根據上下文填寫，類似於現代語文考試中的古詩文填寫。
“那墨義呢？”
“墨義對你來說應當更無難度了。”魏眠想到對方出色的記憶力，不由一笑，“墨義便是取儒家經典之中的句子，讓你們將其釋義寫下來，簡答即可，不必詳述。”
徐行之懂了，這是類似於名詞解釋，只要熟讀經文與註疏就能答得上來。
見他明白了，魏眠又將縣試中的其他幾種題目類型詳細介紹了一遍，還有考試當中需要註意的重點，比如答題時的格式，試文不得少於三百字，文中不能犯廟諱、禦名、以及聖諱等等。[2]
廟諱就是已故皇帝的名字，禦名則是當今皇帝的名字，聖諱是先師孔聖人之名。
徐行之聽罷，不由得陷入了沈默，碰到知識盲區了，他記得原文中提到過當今皇帝的名字叫燕璋，可那些已故皇帝的名字都是哪些？他還真不知道……
他半晌沒說話，魏眠不由疑惑地看了過去。
只見徐行之可疑地猶豫片刻，“魏兄，能不能跟我說說歷代皇帝們的名諱？”
魏眠：“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，最後還是沒說出什麽讓徐行之尷尬的話來，帶著滿眼的覆雜，提筆蘸墨，將一連串名字寫在紙上。
“這些便是了，看完後記得焚毀。”
徐行之應了下來，一邊將這些名字牢牢記在心裏。
又同魏眠商量好具保之事，約好一塊兒去縣衙的時間，他便主動告辭。
魏眠在去年八月份的院試中考取了第一，正式成為秀才，聽說他要參加縣試，便主動提出要為他作保。
安康的冬日極冷，剛從暖和的屋子裏出來，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，呼出的熱氣立馬凝成了團團白霧。
叫上在正房等他的文竹，主仆二人由魏眠親自送了出來。
“魏兄留步。”
“行之路上小心。”
踏出魏家大門，主仆二人走上街道，視線所及之處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。
昨夜剛下過一場雪，地面屋頂都落滿了雪，許是怕冷的緣故，除了少數人家門前的雪被掃幹凈了，大部分地方還留著厚厚的積雪，靴子踩在上面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。
“公子，咱們接下來去哪兒？”
“去山長家中。”
他有些畏寒，就算身上披著厚厚的披風，還是覺得寒風刺骨的冷，被凍得臉色都有些發白。
倒不是他不想乘車出行，而是今日天冷路滑，擔心出什麽意外，才選擇了步行。
好在縣城並不大，日頭也漸漸升了起來，他們走著走著，身上發起熱來反倒沒一開始那麽冷了。
徐山長家離魏家並不遠，約莫走了一刻鐘不到的功夫，便近在眼前了。
他剛走近，門口的老仆便主動上前，把一個暖爐塞到他手中，笑著招呼：“堂少爺過來了，老爺一早就等著了。”
微微發燙的暖爐入手，徐行之頓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，“謝謝李叔。”
一路來到正房，徐山長與夫人蘇氏都在，見他凍得耳朵都紅了，趕忙讓下人替他把披風脫了收起來，又端了熱騰騰的甜湯過來。
“這是紅棗姜湯，快喝了驅驅寒氣。”
徐行之笑著謝過，他雖然不喜歡姜，不忍心辜負對方的好意，只能捏著鼻子把一整碗都喝了下去。
老姜的味道濃郁又霸道，頓時充斥了他整個口腔，不過效果也是明顯的，喝完沒多久，身上就出了汗。
見他緩過來了，徐山長才笑呵呵地道：“怎麽樣，這味道不錯吧？”
對上他打趣的目光，徐行之面不改色地應了聲是。
逗玩孩子，徐山長言歸正傳，“你跟魏眠商量好具保的事了？”
徐行之點頭，“同魏兄商量好明日過去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徐山長又道：“與你互結的另外四人，我也已經幫你找好了，都是你相熟的同窗，黃琦，蘇蔚明，還有二房的行益和四房的行銘，明日一早，你們便一塊兒去縣衙報名吧。”
“對了，親供寫好了嗎？”
徐行之聞言，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，遞到對方跟前，“寫好了，您看看。”
所謂“親供”，便是考生的身份信息，上面要寫明本身的姓名，年歲，籍貫，體格，以及容貌特征，辟如徐行之左眼下方有一顆小痣，便屬於他的個人容貌特征，需得寫在上面，除此之外，還要填寫曾祖父母，祖父母，父母三代存歿履歷，過繼的人則要寫明本人親生父母三代。[3]
徐山長仔細檢查過一遍，折起來還給他，“很好，沒有錯漏之處。”
之後又同他細說了許多關於考場上的規矩，註意事項，還留他在家中一道用了午飯，這才終於舍得放他離開。
“人都走遠了，還瞧呢？”
身邊傳來自家夫人的打趣聲，徐山長這才收回視線，扶著蘇氏往回走，臉上滿是惆悵，一邊走一邊道，“夫人你說，不過是縣試罷了，照行之的水平，定然是能考過去的，我以往也送過不少學生去考，怎麽偏偏這次，這心裏就那麽緊張呢？”
蘇氏嗔他一眼，“什麽原因你自己不知？”
無非就是太過看重，反而失了平常心罷了。
不等徐山長說話，她又主動開口勸道：“行之這是頭一回考，你就尋常心對待，就當讓他下場一試，莫要把結果看得太重了，他還年輕，就算這回不中，還有下回呢。”
“夫人說得是。”
沈默片刻後，徐山長神情舒展開來，頓時釋然了。
翌日，等徐行之與魏眠到達縣衙門口時，另外幾人也剛到不久。
除了他們之外，還有許多前來報名縣試的學子，有像他們這樣十幾歲的少年，也有三四十歲的成年人，許是縣城就這麽大，彼此之間就算不怎麽熟悉，也不至於太過陌生，見了面多少都會寒暄上幾句。
徐行之與魏眠出現時，原本有些嘈雜的環境忽然安靜了片刻。
無他，蓋因這兩人的相貌與氣質有些突出了，前者濃烈逼人，後者清雋淡雅，雖然是不同的風格，卻都是賞心悅目的。
徐行之今日內裏穿了件雲山藍的直綴，外搭鴉青色的緞面披風，披風領口還鑲了一圈兒雪白的狐貍毛，長發用銀冠束起，上綴東珠，再加上他身量頎長，肩寬腰細的好身形，誰人見了不讚一聲好模樣，好氣度。
只不過這身金尊玉貴的打扮，在一眾前來報名的學子之間，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。
就當沒發現周圍眾人明裏暗裏的打量，徐行之隨魏眠與其他四位同窗一道排在了隊伍的最後面。
原本他今日出門的衣裳不是這身的，奈何臨出門前，爹娘都嫌他那身太素了，不好看，硬是翻了好幾個裝衣服的箱子，從裏面挑了這身出來，說這身襯他，顯得氣色也好，精神也好。
總歸只是件小事，他便隨了爹娘的意思。
只是若是早知穿這身會這麽打眼，當時就再掙紮一下了……
就在這時，一片嘈雜當中，徐行之忽然挑了挑眉，精準地捕捉到了前方傳來的一道特意壓低了的議論聲。
“那人就是徐行之？”
“是啊，穿那麽張揚，一看就知道是他了。”
“不就是個被廢了的勳貴子弟嗎，有什麽可傲的……”
“這你就不懂了吧？人家家裏有錢呢。”
這時，有另一人倏地冷笑開口，“有錢又怎麽樣，還不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，就這樣還敢來報名縣試，也不怕丟人現眼。”
聲音之大，就連魏眠也聽到了，面上浮現出幾分薄怒，隨即抿了抿唇，轉頭去看徐行之。
卻見對方揣著手站在隊列中，面色如常，仿佛他們在說的不是自己。
“行之……”
徐行之回神，“嗯”了一聲，“魏兄怎麽了？”
“沒什麽。”魏眠搖了搖頭，心中卻在想，也不知行之究竟聽沒聽見，若是沒聽見，自己說出來，反倒令人不快，還不如不說。
徐行之看出他眼中的關心，笑了笑沒說話。
沒聽到當然是不可能的，這具身體的耳力不錯，每個字他都聽清了，只是懶得同那幾人爭辯罷了。
就算吵贏了又能如何，沒有任何意義，還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情緒。
他向來不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。
縣衙的工作效率也不怎麽高，等了許久，等到徐行之手中的暖爐都逐漸失去了溫度，才輪到他們幾人。
等他們正式報上名，從縣衙出來時，已經差不多到飯點了。
徐行之伸了個懶腰，活動了下因為站得太久有些僵硬的身體，回過身招呼他們：“今日我做東請客，咱們去知味居吃飯怎麽樣。”
兩位堂弟當即高高興興地應下，蘇蔚明也沒有拒絕，還笑道：“自打知味居新出了不少特色菜，雅間就難訂得很，難得你這個少東家請客，那就卻之不恭了。”
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捧場，不過知味居現在雅間難訂倒也是實話，徐行之也輕笑了一聲，“咱們是什麽關系，你若是想去，我去跟掌櫃的提前說好便是。”
說罷，他隨即便把視線轉向尚未開口的兩人身上，“黃兄與魏兄呢？”
黃琦是個相貌端正的少年，身上的衣裳雖洗得發白，但卻十分整潔幹凈，看得出他雖然家境清貧，但卻過得很用心。
此時，他面上也並沒有什麽窘迫之色，十分坦然地開口道：“家母在家做了飯等我回去，只能辜負行之的好意了。”
畢竟是徐山長專門在一眾學生當中挑出來的四人之一，其身上自然有他的優點。
“沒事，等下次再聚也成。”
徐行之並不介意對方的婉拒，目送對方離去，這才看向魏眠。
他們二人已經十分相熟了，魏眠也不客套，笑了笑，不答反問，“不知行之可否介意我再多帶個人？”
他這麽一說，徐行之頓時猜到他要帶的人是誰，搖頭笑道，“差點兒把阿覺這小子給忘了，我這就讓文竹去叫他過來。”
因離得不遠，眾人很快到達知味居，騰騰的熱氣便伴著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。
掌櫃的正趴在櫃臺上撥算盤珠子呢，他只要一想到對面範家開的聚福樓最近都沒什麽生意，他這心裏頭啊，就美得冒泡。
讓你們挖知味居的大師傅！讓你們搶知味居的生意！讓你們使那些下三濫的招式！
真當我們主家沒人啦？！
想到這兒，他又砸吧了一下嘴，像是在回味那幾道新菜品的滋味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
心道不愧是做過勳貴的人家，哪怕現在落魄了，手裏也有不少好東西，他是酒樓掌櫃，自認也是個老饕了，那些個新菜品，竟是一樣都沒吃過！不能比啊不能比，還是老老實實當個掌櫃的吧，給自家兒孫們攢點銀子，送去讀書，萬一將來也考上個秀才老爺，舉人老爺呢？
“掌櫃的，掌櫃的！大公子來了！”
正幻想著將來的美好日子呢，耳邊卻忽然傳來小夥計著急的聲音，掌櫃的剛要不耐煩，卻捕捉到了“大公子”這三個關鍵字，登時打了個激靈，清醒過來，擡頭看過去，一眼便瞧見了前頭那道熟悉的身影。
喲！還真是大公子！
他趕忙放下手裏的賬本和算盤，從櫃臺後頭繞了出去，滿臉熱情地招呼道：“見過大公子，您帶同窗來吃飯吶，樓上有專門給您留的雅間，我這就帶您幾位上去。”
徐行之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上一個字呢，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不由失笑，從善如流地與幾位好友上了二樓。
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樓梯拐彎處，一樓大堂裏一桌上的客人頓時不滿意了，嚷嚷起來，“我們剛來的時候，你們不是說沒雅間了嗎？怎麽他們一來就有了？”
他話音落下，其他幾桌也連連附和，
“就是啊，之前跟我們也說沒有！”
“你們這麽做生意可不成啊……”
也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，小夥計趕忙上前解釋，“您幾位誤會了，那是我們東家的公子，那間雅間啊，是專門給東家留著的……”
二樓，掌櫃的走在前面，替他們推開雅間的門，招呼著他們進去。
“幾位公子想吃點兒什麽？”
來都來了，順便把小夥計的活兒也給搶了，為眾人介紹起知味居最近被點的最多的幾道招牌菜來。
徐行之只點了一壺烏龍茶，便不再開口，吃什麽菜品，全都由其他人來點。
畢竟是請客，自然要優先滿足客人的想法，況且，這些新品菜的菜譜都是他寫的，已經吃過許多次了。
先前見自家酒樓的生意被範家的聚福樓都搶走了，阿娘與阿姐雖然不在他面前提，但眉眼間的愁緒還是偶爾露出幾分來，他留了心，便在某次散學回家的路上，專門繞路去了趟知味居，然後就發現裏頭的生意何止是冷清，簡直就是慘淡。
偌大個酒樓，上下兩層連半個客人都沒有，不管是掌櫃的，還是小夥計們，都閑得沒事做，要不就是趴在桌上睡覺，要不就是聚在一塊兒閑侃，見客人進來也懶得招呼，完全開始擺爛。
在仔細詢跟掌櫃的打聽清楚情況後，他回家便照著現代時的記憶，寫了十幾道菜譜出來，借從書中看來的為由，交給了自家阿娘。
在送出菜譜沒多久，他便從書院同窗口中聽說了知味居起死回生，客似雲來的消息，還邀請他一道去嘗嘗。
他笑著婉拒了同窗的邀請，繼續看書，深藏功與名，
就在魏眠他們點菜之時，徐行之慢吞吞地挪到了窗邊，那邊放著一張棋盤和兩個凳子。
他不由產生了一絲好奇心，觀察了半晌，終於慎重地拿起一枚白子，放在了棋盤的最中間。
正當他想在旁邊再擺一枚黑子的時候，身後忽然傳來蘇蔚明好奇的聲音：“行之要下棋嗎，我陪你下？”
徐行之動作微微一頓，將手中的黑子扔回了棋盒，搖搖頭，“不用了，我不會下棋，隨便擺著玩兒的。”
“那我教你？”
蘇蔚明走到對面的凳子坐下，看了眼他的神情，“想什麽呢？”
“想你居然會下棋……”
一聽這話，蘇蔚明那張娃娃臉上不由帶出幾分笑意來，“是我祖父教我的，他老人家下棋的水準還挺高的。”
他們二人在族學中的關系還不錯，也去過對方的家中拜訪，想到那個說話風趣，慈眉善目的老爺子，徐行之也彎了彎唇角。
他們倆還沒說幾句話，那邊幾個人已經點完菜，趁著菜還沒上來，也走到這邊來湊熱鬧。
徐行益和徐行銘兩個一看就來了興趣，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。
“下棋嗎？怎麽不下？”
“要不讓我來？”
“你來什麽來啊，你個臭棋簍子。”
“說誰臭棋簍子呢，你才是！”
不過說了沒幾句就拌起嘴來，吵得跟徐行之腦殼疼，怎麽跟他爹養的那只鸚鵡嗓門兒差不多。
他幹脆起身讓位，“來來來，你們來下。”
徐行銘還扭捏地客氣了兩句，“堂兄，這多不好意思，畢竟是你先來的……”
“多謝堂兄！”
他話還沒說完，徐行益就一屁|股坐在了凳子上，樂呵呵地朝徐行之道了聲謝。
慢了一步的徐行銘：“……”
把位置給這兩個活寶騰開，徐行之往外走了走，一轉頭就瞧見魏眠正微笑看著他們，見他過來，還往邊上挪了挪，給他留出一點位置出來。
窗邊，徐行益與蘇蔚明二人已經開始了。
雖然徐行之不會下棋，但站在邊上看熱鬧還是樂意的，看著看著，多多少少看出一點名堂來。
自家堂弟與蘇蔚明下棋似乎是兩種風格，徐行益落子的速度有點慢，像是每落一子，都要思考很久，但蘇蔚明下的卻是快棋，每次都在三息之內將子落下，不過他對圍棋是一竅不通，於是便小聲朝魏眠請教了一番。
魏眠聞言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後點點頭，同樣把聲音壓低，免得打擾到那兩個正在思考的人，“你說得不錯，他們二人的棋風的確如此。”
他們二人都沒有說出來的是，光看蘇蔚明這樣迅速果決的棋風，便於他平日裏表現出來的溫吞老好人形象大相徑庭。
也不知到底哪一面是真的……
“不過行益倒也不差。”魏眠又道，“若是尋常人，面對蔚明這樣迅疾又步步緊逼的攻勢，恐怕早已緊張露怯，但你看行益……”
徐行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，就見徐行益這小子正單手托著下巴，慢吞吞地摩挲著手裏的棋子，又慢吞吞地思考了好一會兒，最後才舍得落下去。
別說緊張和露怯了，臉上一點兒焦急的神情都沒有，這要是給他上盞茶，估計都能悠哉地喝兩口再接著下。
“這小子……心還挺大的。”
徐行之看了半晌，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。
一局棋罷，飯菜也正好被端了上來。
這局棋最終還是徐行益輸了，不過他心態倒是好，輸了就輸了，都不回頭看一眼，離開棋盤邊就直奔飯桌，兩只眼睛泛著光，像是好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似的。
就在這時，雅間的門“吱呀”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，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。
“阿兄，徐大哥！”
徐行之擡眼，正好跟魏覺亮晶晶的小眼神對上，不由一笑，沖他招了招手，“阿覺來了？過來坐這兒。”
他給魏覺留的位置，正好在自己跟魏眠中間。
“好！”
魏覺響亮地應了一聲，同在場的幾人都打了聲招呼，這才走到那張椅子上坐下。
大家都在縣衙門外站了一早上，早就餓了，正式開始用飯之後，飯桌上便無人講話了，就連那兩個活寶，都埋頭苦吃，徐行之也用了不少。
最後居然除了那道魚湯還剩了點兒底以外，其他的菜竟然都差不多空盤了。
徐行益甚至連著吃了好幾碗米飯。
看得出來……這是真的餓了。
徐行之平日裏用飯只吃個七八分飽，今日許是受了影響，多多少少也有點吃撐了，只好再喝幾口茶清清口，靠在椅背上，一邊休息，一邊聽他們閑聊。
“堂兄，我娘下個月要過生辰，不是整壽，就我們一家在家裏慶祝一番，到時候我能不能來這兒訂上一桌特色菜啊？我聽掌櫃的說這幾樣菜還是限量的……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
徐行之聞言便點頭應了，把這件事記在心中，打算回頭找掌櫃的說一聲。
堂弟這番話，倒是讓他想起他們剛剛踏進來時看到的場景——
非但樓上雅間都被訂了出去，就連樓下大堂裏也滿滿當當坐的都是客人，生意火爆，可見一斑。
不得不說，他只不過是提供了菜譜，但知味居的師傅明顯是對其進行的適合本土化的改良，大致的味道雖然沒變，但卻比他在現代吃到的更加鮮美，再說如今這裏客似雲來，在這幾道新菜之外，自家阿娘跟阿姐的經營手段也極為重要，更別提她們與範家在這其中經歷的數次交鋒了。
家人們都在努力，自己也不能懈怠才是啊。
休息得差不多了，眾人便穿上外套，走出了知味居的大門。
分別之前，眾人不忘相互鼓勵，下次相見，便是在縣試之時了。
時間匆匆而過，轉眼間就到了二月。
縣試這一日，天氣尚未轉暖不說，還是個陰天，才剛過五更天，徐家老宅中便已是燈火通明，人人都忙碌起來。
徐行之睡眼惺忪地擁著被子坐起來，地上的火盆依舊燃著炭，散發著絲絲熱意，但終究沒有棉被裏暖和。
“吱呀”一聲，房門被人推開，門縫中竄進來一陣冷風，凍得他登時清醒了大半。
文竹端著熱水走進來，把水盆放在矮桌上，轉身喚他，“公子，該起身洗漱了，時辰差不多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徐行之長長地嘆了口氣，終於舍得把被子從自己身上移開，下床穿上鞋子，先用柳枝蘸上青鹽，放入口中刷牙。
倏然間，齁鹹中還帶著些許苦澀的味道在他口腔中逸散開來，趕走了剩下那一小半的困倦，整個人立馬精神奕奕了。
洗漱完畢，換好衣裳，出發去正房時，天色還是暗沈沈的。
崔氏給他準備了好幾樣早飯，都是味道溫和，容易克化的，免得吃了什麽刺激的，到了考場中卻突然肚痛。
“把這個雞蛋給吃了。”
見他打算跳過這個去拿豆漿，崔氏出聲提醒，“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，圓圓滿滿，多好的兆頭，快，吃了。”
徐行之愛吃蛋黃，但不愛吃蛋白，奈何要是只吃其中一部分，顯然不符合自家阿娘對於“圓滿”的要求，只能整個都吃了。
崔氏這才露出個滿意的笑，“好了，想喝豆漿是吧，娘幫你拿。”
飯桌上只有他們母子二人，徐行之咽下雞蛋，不由得問了句：“爹呢？”
“你爹啊，現在口味變重了，吃不下這些清淡的，自個兒去廚房吃牛肉面去了。”
徐行之：“……”
頓時感覺面前的豆漿和包子索然無味。
崔氏看得好笑，用手指虛虛在他額頭上點了點，“你就先吃吧，等你考完，想吃什麽都行。”
徐行之不好意思地笑了，抓緊時間把剩下的早飯給吃了。
待到出門時，卻見崔氏也披上了披風，帶上了護手和暖爐，一副要出門送他的模樣。
他不由得勸道，“阿娘，外面天氣這麽冷，您就別出門了，留在家中等我考完回來就成。”
崔氏卻搖了搖頭，正色道：“這可是你的大事，不但我要去，咱們都商量好了，全家一塊兒去送你過去。”
徐行之：“……”
他心裏有點兒感動，又有點兒想笑，只能慶幸自己不是真正的十四歲少年，要不然全家相送這麽大的陣仗，那考試時的壓力豈不是倍增？
果然，他們母子倆出了門，走到垂花門外，家裏的馬車一早就在這兒等著了，他先扶著崔氏上去。
隨後自己才掀開簾子上前——
一二三四……
果然，全家人都在裏面了。
崔氏與徐行吟坐在一側，小胖墩兒還靠在阿爹的身上昏昏欲睡，邊上還有一個位置，就是專門給他留的。
他在心中喟嘆一聲，行吧，這也是家人的心意，不能辜負。
馬車的速度不慢，很快駛到了考場附近，這邊的馬車數量並不多，不過人卻不少，徐行之掀開簾子大致看了一眼，烏泱泱一大片，基本上一家子來送自家孩子或是親人參加縣試的，此情此景，不禁讓他想到了前世自己參加高考的場景。
他晃了晃腦袋，很快把這個想法給甩了出去。
除了這份熱鬧，其他的可完全比不了，當時的他是孤身一人去的考場，哪像現在這樣，全家人一塊兒送考。
馬車停靠的地方便是先前他與同窗還有魏眠約好的地方。
他們約好在這裏見面，然後一塊兒去排隊進場，他倒是來的最早的一個。
怕他一個人在這邊等得無聊，除了崔氏留在馬車中照看怎麽叫都叫不醒的徐行安，徐老爺與徐行吟都下了車過來陪他一塊兒等。
徐行之見狀，忍不住勸道：“阿姐，要不你也回馬車上吧，外面有些太冷了。”
他說話時，從口中呼出的熱氣迅速凝成絲絲白霧，老遠看上去，就像是在吞雲吐霧似的。
徐行吟瞧在眼裏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了，搖了搖頭，“沒事，我沒那麽怕冷，再說沒多久你就要進場了，我們陪不了你多久便回去了，不著急這一會兒。”
她話音剛落，身後就傳來一道清朗又有幾分熟悉的男聲。
“行之。”
姐弟倆同時轉過頭去。
“魏兄。”
徐行之熟稔地同魏眠打了聲招呼，剛想把他介紹給家人認識，卻發現對方似乎站在原地楞住了。
再看自家阿姐，嗯？
“是你？”
“好巧。”
二人同時開口，徐行吟不由一笑，大大方方地打趣道：“原來我家彘兒說的那位魏學兄便是你。”
“我也沒想到……”
那日幫了祖父後便轉身離開，後來他四處打聽想要道謝，卻怎麽都尋不到的姑娘，竟然就是行之的阿姐。
二人這番對話，明顯裏面有什麽故事，徐行之與自家阿爹對視了一眼，決定回頭好好打聽打聽。
“咳咳……”
徐老爺輕咳了兩聲，將他們的註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來，假作不知地問自家兒子：“這位是？”
“阿爹，這便是先前我跟您和娘經常提到過的魏兄，平日裏在學業上指點了我不少，此番還是我參加縣試的廩保。”
“小子魏眠，見過徐老爺。”
廩保？
想到這回事，徐老爺不由得高看了魏眠幾眼，這人瞧著也沒比自家彘兒大多少，卻已經是秀才了，看來是個很會讀書的人啊……
“不用那麽客氣，你跟我家彘兒關系這麽好，叫我徐伯父就行了。”
語氣十分平易近人。
魏眠聽罷，不知為何，心中忽的松了口氣，生怕自己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就在這時，其他幾人也結伴走了過來，又是一番見禮。
見狀，徐老爺便主動開口：“既然你們人已經齊了，我門就先行離開，不在這裏打擾你們了。”
“阿爹阿姐慢走，路上小心。”
“徐老爺/五叔/徐老爺/徐伯父慢走。”
魏眠口中道別，視線的餘光卻忍不住落在一旁的徐行吟身上，帶到他們父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馬車簾子之後，才收回目光。
人群開始流動，他們幾人也一塊兒走到考場北邊的正門處，排在了長長的隊列之後。
許是人多的緣故，考生們被分成了好幾排，依次漸行，點名入場。
除了魏眠之外，其他人手中都提著各自的考籃，裏面裝著提前準備的東西，筆、墨、硯臺，水註，除了這些之外，還有水壺，用油紙包裹著的點心和幾個素包子。
排隊期間，除了前方響亮的點名聲與人們挪動腳步的聲音，再無其他聲音。
安靜得不像話。
再這樣的氣氛中，許多人抿緊了唇，臉上露出了緊張不已的神情，而被點到名的考生，則是呼吸一窒，隨即戰戰兢兢地進場。
輪到徐行之等人時，天色正蒙蒙亮，擡頭看過去，卻見天光乍洩，原本滿天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散開。
入場前，門口有“搜子”負責搜查考生全身，以防夾帶小抄紙條入場。
徐行之在圍欄處站定，自己解開外裳，將其脫下來交給其中一個“搜子”，而另一人則將他全身上下細致地搜查了一遍，就連褲子都沒放過。
他忍了又忍，才沒有露出不適的表情。
查完身上以及衣物，考籃中的物件也沒被放過，徐行之冷眼看著，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。
自己所帶的點心與包子，不僅僅是被掰成幾塊檢查，而是被掰得稀碎，完全吃不了了，點心碎屑全都掉到了考籃裏，就連毛筆的筆尖上都沾了不少。
但他先前看得分明，在他前面的那位考生所帶的吃食，不過簡單掰成兩半查看了一眼，就被放行了。
自己這是被針對了？
許是在他這兒耽誤的時間過於長了，那位負責點名的小吏不由得轉過身來，“怎麽？查出問題來了？”
那個“搜子”趕忙搖頭，“沒有沒有……”
小吏聞言，不耐煩地道：“那就快點放行！後面的人還等著呢！”
那“搜子”這才把考籃粗暴地塞回徐行之懷中，“行了，進去吧！”
徐行之臨走前，不忘將這人的相貌特征記在心裏，打算等到第一場考完，就讓人去查一查。
若只是在搜檢環節難為自己，不算什麽，可若是在考試途中，或是之後的過程中給自己使絆子，就不是小事了。
他這邊入場時，魏眠那邊也進了中廳大堂，與考官與其他廩生共處一室，等著為他做最後的身份確認。
好在沒等多久，便點到了徐行之的名字，待他入內接卷，考官又道：
“廩生魏眠保！”
魏眠當即往前邁了一步，為其確認身份，這便是“唱保”了。
若是遇到作保廩生對考生有疑時，考官立即就會叫人來把考生扣下查驗。[4]
這個環節過後，徐行之總算是領到了自己的考卷，按照考卷上的座號找到位置，卻見桌子和凳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，甚至還有幾縷蛛網，像是從沒人打掃過似的，他沈默片刻，從考籃中找出一塊帕子，把上面沾染的點心碎抖掉，再仔仔細細地擦過一遍桌凳，這才落座。
輕輕呼出一口氣，他忍不住揉了揉額角。
雖然先前就聽別人說過這套流程的繁瑣，但自己親身體驗過後，感受才更加真切。
沒過多久，考生基本全部落座，衙役給他們發了答題紙與兩張空白的素紙，也就是草稿紙。
又一刻鐘後，主考官，也就是安康縣縣令，正式宣布開考。
在開考前，徐行之平靜地將筆墨硯臺上的點心渣清理幹凈，並不想讓這些多餘的情緒影響自己的發揮。
等到主考官一聲令下，他先將略微有點凍僵的雙手活動了一番，這才提筆蘸墨，先在答題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與座號。
然後便是答題。
第一日只考帖經，這一項對他來說最簡單不過。
他先看了一遍題目，沒用多長時間，便心中有數，先將答案寫在了草稿紙上。
雖然他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信心，但以防出什麽錯漏之處，還是多了幾分謹慎。
好在經過反覆檢查，確認沒什麽問題，他這才動手將其謄寫到答題紙上。
小半年過去，他的館閣體已經寫得有模有樣，隨著練習時間的增長，如今的字還當真有了幾分秀潤華美，正雅圓潤的意思。
全部謄寫完畢，檢查過一遍之後，發現沒有錯漏之處，他索性直接起身交卷。
也不知是怕引起火災還是怎的，偌大個考場，竟連一個火盆都沒放。
他覺得自己若是在這兒實打實坐上一天，第二日幹脆不用考了。
——想不得風寒都難。
[1]選自《通典·選舉三》
[2][3][4]選自百度百科
ps.本文中的科舉制度糅雜了幾個朝代的，不適合深究考據，不要糾結哦~
謝謝各位訂閱的小天使們~本章用徐小豬的零花錢給大家隨即掉落小紅包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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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“帖經者，以所習經，掩其兩端，中間開一唯行，裁紙為帖。凡帖三字，隨時增損，可否不一，或得四，得五，得六者為通。”[1]
魏眠一邊說著，一邊翻開桌上的《中庸》，又拿出一張紙，裁紙為帖，現場為對面之人演示了一番。
“這便是帖經了，行之可看懂了？”
徐行之點點頭，每帖空三字，讓考生根據上下文填寫，類似於現代語文考試中的古詩文填寫。
“那墨義呢？”
“墨義對你來說應當更無難度了。”魏眠想到對方出色的記憶力，不由一笑，“墨義便是取儒家經典之中的句子，讓你們將其釋義寫下來，簡答即可，不必詳述。”
徐行之懂了，這是類似於名詞解釋，只要熟讀經文與註疏就能答得上來。
見他明白了，魏眠又將縣試中的其他幾種題目類型詳細介紹了一遍，還有考試當中需要註意的重點，比如答題時的格式，試文不得少於三百字，文中不能犯廟諱、禦名、以及聖諱等等。[2]
廟諱就是已故皇帝的名字，禦名則是當今皇帝的名字，聖諱是先師孔聖人之名。
徐行之聽罷，不由得陷入了沈默，碰到知識盲區了，他記得原文中提到過當今皇帝的名字叫燕璋，可那些已故皇帝的名字都是哪些？他還真不知道……
他半晌沒說話，魏眠不由疑惑地看了過去。
只見徐行之可疑地猶豫片刻，“魏兄，能不能跟我說說歷代皇帝們的名諱？”
魏眠：“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，最後還是沒說出什麽讓徐行之尷尬的話來，帶著滿眼的覆雜，提筆蘸墨，將一連串名字寫在紙上。
“這些便是了，看完後記得焚毀。”
徐行之應了下來，一邊將這些名字牢牢記在心裏。
又同魏眠商量好具保之事，約好一塊兒去縣衙的時間，他便主動告辭。
魏眠在去年八月份的院試中考取了第一，正式成為秀才，聽說他要參加縣試，便主動提出要為他作保。
安康的冬日極冷，剛從暖和的屋子裏出來，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，呼出的熱氣立馬凝成了團團白霧。
叫上在正房等他的文竹，主仆二人由魏眠親自送了出來。
“魏兄留步。”
“行之路上小心。”
踏出魏家大門，主仆二人走上街道，視線所及之處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。
昨夜剛下過一場雪，地面屋頂都落滿了雪，許是怕冷的緣故，除了少數人家門前的雪被掃幹凈了，大部分地方還留著厚厚的積雪，靴子踩在上面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。
“公子，咱們接下來去哪兒？”
“去山長家中。”
他有些畏寒，就算身上披著厚厚的披風，還是覺得寒風刺骨的冷，被凍得臉色都有些發白。
倒不是他不想乘車出行，而是今日天冷路滑，擔心出什麽意外，才選擇了步行。
好在縣城並不大，日頭也漸漸升了起來，他們走著走著，身上發起熱來反倒沒一開始那麽冷了。
徐山長家離魏家並不遠，約莫走了一刻鐘不到的功夫，便近在眼前了。
他剛走近，門口的老仆便主動上前，把一個暖爐塞到他手中，笑著招呼：“堂少爺過來了，老爺一早就等著了。”
微微發燙的暖爐入手，徐行之頓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，“謝謝李叔。”
一路來到正房，徐山長與夫人蘇氏都在，見他凍得耳朵都紅了，趕忙讓下人替他把披風脫了收起來，又端了熱騰騰的甜湯過來。
“這是紅棗姜湯，快喝了驅驅寒氣。”
徐行之笑著謝過，他雖然不喜歡姜，不忍心辜負對方的好意，只能捏著鼻子把一整碗都喝了下去。
老姜的味道濃郁又霸道，頓時充斥了他整個口腔，不過效果也是明顯的，喝完沒多久，身上就出了汗。
見他緩過來了，徐山長才笑呵呵地道：“怎麽樣，這味道不錯吧？”
對上他打趣的目光，徐行之面不改色地應了聲是。
逗玩孩子，徐山長言歸正傳，“你跟魏眠商量好具保的事了？”
徐行之點頭，“同魏兄商量好明日過去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徐山長又道：“與你互結的另外四人，我也已經幫你找好了，都是你相熟的同窗，黃琦，蘇蔚明，還有二房的行益和四房的行銘，明日一早，你們便一塊兒去縣衙報名吧。”
“對了，親供寫好了嗎？”
徐行之聞言，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，遞到對方跟前，“寫好了，您看看。”
所謂“親供”，便是考生的身份信息，上面要寫明本身的姓名，年歲，籍貫，體格，以及容貌特征，辟如徐行之左眼下方有一顆小痣，便屬於他的個人容貌特征，需得寫在上面，除此之外，還要填寫曾祖父母，祖父母，父母三代存歿履歷，過繼的人則要寫明本人親生父母三代。[3]
徐山長仔細檢查過一遍，折起來還給他，“很好，沒有錯漏之處。”
之後又同他細說了許多關於考場上的規矩，註意事項，還留他在家中一道用了午飯，這才終於舍得放他離開。
“人都走遠了，還瞧呢？”
身邊傳來自家夫人的打趣聲，徐山長這才收回視線，扶著蘇氏往回走，臉上滿是惆悵，一邊走一邊道，“夫人你說，不過是縣試罷了，照行之的水平，定然是能考過去的，我以往也送過不少學生去考，怎麽偏偏這次，這心裏就那麽緊張呢？”
蘇氏嗔他一眼，“什麽原因你自己不知？”
無非就是太過看重，反而失了平常心罷了。
不等徐山長說話，她又主動開口勸道：“行之這是頭一回考，你就尋常心對待，就當讓他下場一試，莫要把結果看得太重了，他還年輕，就算這回不中，還有下回呢。”
“夫人說得是。”
沈默片刻後，徐山長神情舒展開來，頓時釋然了。
翌日，等徐行之與魏眠到達縣衙門口時，另外幾人也剛到不久。
除了他們之外，還有許多前來報名縣試的學子，有像他們這樣十幾歲的少年，也有三四十歲的成年人，許是縣城就這麽大，彼此之間就算不怎麽熟悉，也不至於太過陌生，見了面多少都會寒暄上幾句。
徐行之與魏眠出現時，原本有些嘈雜的環境忽然安靜了片刻。
無他，蓋因這兩人的相貌與氣質有些突出了，前者濃烈逼人，後者清雋淡雅，雖然是不同的風格，卻都是賞心悅目的。
徐行之今日內裏穿了件雲山藍的直綴，外搭鴉青色的緞面披風，披風領口還鑲了一圈兒雪白的狐貍毛，長發用銀冠束起，上綴東珠，再加上他身量頎長，肩寬腰細的好身形，誰人見了不讚一聲好模樣，好氣度。
只不過這身金尊玉貴的打扮，在一眾前來報名的學子之間，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。
就當沒發現周圍眾人明裏暗裏的打量，徐行之隨魏眠與其他四位同窗一道排在了隊伍的最後面。
原本他今日出門的衣裳不是這身的，奈何臨出門前，爹娘都嫌他那身太素了，不好看，硬是翻了好幾個裝衣服的箱子，從裏面挑了這身出來，說這身襯他，顯得氣色也好，精神也好。
總歸只是件小事，他便隨了爹娘的意思。
只是若是早知穿這身會這麽打眼，當時就再掙紮一下了……
就在這時，一片嘈雜當中，徐行之忽然挑了挑眉，精準地捕捉到了前方傳來的一道特意壓低了的議論聲。
“那人就是徐行之？”
“是啊，穿那麽張揚，一看就知道是他了。”
“不就是個被廢了的勳貴子弟嗎，有什麽可傲的……”
“這你就不懂了吧？人家家裏有錢呢。”
這時，有另一人倏地冷笑開口，“有錢又怎麽樣，還不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，就這樣還敢來報名縣試，也不怕丟人現眼。”
聲音之大，就連魏眠也聽到了，面上浮現出幾分薄怒，隨即抿了抿唇，轉頭去看徐行之。
卻見對方揣著手站在隊列中，面色如常，仿佛他們在說的不是自己。
“行之……”
徐行之回神，“嗯”了一聲，“魏兄怎麽了？”
“沒什麽。”魏眠搖了搖頭，心中卻在想，也不知行之究竟聽沒聽見，若是沒聽見，自己說出來，反倒令人不快，還不如不說。
徐行之看出他眼中的關心，笑了笑沒說話。
沒聽到當然是不可能的，這具身體的耳力不錯，每個字他都聽清了，只是懶得同那幾人爭辯罷了。
就算吵贏了又能如何，沒有任何意義，還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情緒。
他向來不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。
縣衙的工作效率也不怎麽高，等了許久，等到徐行之手中的暖爐都逐漸失去了溫度，才輪到他們幾人。
等他們正式報上名，從縣衙出來時，已經差不多到飯點了。
徐行之伸了個懶腰，活動了下因為站得太久有些僵硬的身體，回過身招呼他們：“今日我做東請客，咱們去知味居吃飯怎麽樣。”
兩位堂弟當即高高興興地應下，蘇蔚明也沒有拒絕，還笑道：“自打知味居新出了不少特色菜，雅間就難訂得很，難得你這個少東家請客，那就卻之不恭了。”
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捧場，不過知味居現在雅間難訂倒也是實話，徐行之也輕笑了一聲，“咱們是什麽關系，你若是想去，我去跟掌櫃的提前說好便是。”
說罷，他隨即便把視線轉向尚未開口的兩人身上，“黃兄與魏兄呢？”
黃琦是個相貌端正的少年，身上的衣裳雖洗得發白，但卻十分整潔幹凈，看得出他雖然家境清貧，但卻過得很用心。
此時，他面上也並沒有什麽窘迫之色，十分坦然地開口道：“家母在家做了飯等我回去，只能辜負行之的好意了。”
畢竟是徐山長專門在一眾學生當中挑出來的四人之一，其身上自然有他的優點。
“沒事，等下次再聚也成。”
徐行之並不介意對方的婉拒，目送對方離去，這才看向魏眠。
他們二人已經十分相熟了，魏眠也不客套，笑了笑，不答反問，“不知行之可否介意我再多帶個人？”
他這麽一說，徐行之頓時猜到他要帶的人是誰，搖頭笑道，“差點兒把阿覺這小子給忘了，我這就讓文竹去叫他過來。”
因離得不遠，眾人很快到達知味居，騰騰的熱氣便伴著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。
掌櫃的正趴在櫃臺上撥算盤珠子呢，他只要一想到對面範家開的聚福樓最近都沒什麽生意，他這心裏頭啊，就美得冒泡。
讓你們挖知味居的大師傅！讓你們搶知味居的生意！讓你們使那些下三濫的招式！
真當我們主家沒人啦？！
想到這兒，他又砸吧了一下嘴，像是在回味那幾道新菜品的滋味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
心道不愧是做過勳貴的人家，哪怕現在落魄了，手裏也有不少好東西，他是酒樓掌櫃，自認也是個老饕了，那些個新菜品，竟是一樣都沒吃過！不能比啊不能比，還是老老實實當個掌櫃的吧，給自家兒孫們攢點銀子，送去讀書，萬一將來也考上個秀才老爺，舉人老爺呢？
“掌櫃的，掌櫃的！大公子來了！”
正幻想著將來的美好日子呢，耳邊卻忽然傳來小夥計著急的聲音，掌櫃的剛要不耐煩，卻捕捉到了“大公子”這三個關鍵字，登時打了個激靈，清醒過來，擡頭看過去，一眼便瞧見了前頭那道熟悉的身影。
喲！還真是大公子！
他趕忙放下手裏的賬本和算盤，從櫃臺後頭繞了出去，滿臉熱情地招呼道：“見過大公子，您帶同窗來吃飯吶，樓上有專門給您留的雅間，我這就帶您幾位上去。”
徐行之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上一個字呢，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不由失笑，從善如流地與幾位好友上了二樓。
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樓梯拐彎處，一樓大堂裏一桌上的客人頓時不滿意了，嚷嚷起來，“我們剛來的時候，你們不是說沒雅間了嗎？怎麽他們一來就有了？”
他話音落下，其他幾桌也連連附和，
“就是啊，之前跟我們也說沒有！”
“你們這麽做生意可不成啊……”
也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，小夥計趕忙上前解釋，“您幾位誤會了，那是我們東家的公子，那間雅間啊，是專門給東家留著的……”
二樓，掌櫃的走在前面，替他們推開雅間的門，招呼著他們進去。
“幾位公子想吃點兒什麽？”
來都來了，順便把小夥計的活兒也給搶了，為眾人介紹起知味居最近被點的最多的幾道招牌菜來。
徐行之只點了一壺烏龍茶，便不再開口，吃什麽菜品，全都由其他人來點。
畢竟是請客，自然要優先滿足客人的想法，況且，這些新品菜的菜譜都是他寫的，已經吃過許多次了。
先前見自家酒樓的生意被範家的聚福樓都搶走了，阿娘與阿姐雖然不在他面前提，但眉眼間的愁緒還是偶爾露出幾分來，他留了心，便在某次散學回家的路上，專門繞路去了趟知味居，然後就發現裏頭的生意何止是冷清，簡直就是慘淡。
偌大個酒樓，上下兩層連半個客人都沒有，不管是掌櫃的，還是小夥計們，都閑得沒事做，要不就是趴在桌上睡覺，要不就是聚在一塊兒閑侃，見客人進來也懶得招呼，完全開始擺爛。
在仔細詢跟掌櫃的打聽清楚情況後，他回家便照著現代時的記憶，寫了十幾道菜譜出來，借從書中看來的為由，交給了自家阿娘。
在送出菜譜沒多久，他便從書院同窗口中聽說了知味居起死回生，客似雲來的消息，還邀請他一道去嘗嘗。
他笑著婉拒了同窗的邀請，繼續看書，深藏功與名，
就在魏眠他們點菜之時，徐行之慢吞吞地挪到了窗邊，那邊放著一張棋盤和兩個凳子。
他不由產生了一絲好奇心，觀察了半晌，終於慎重地拿起一枚白子，放在了棋盤的最中間。
正當他想在旁邊再擺一枚黑子的時候，身後忽然傳來蘇蔚明好奇的聲音：“行之要下棋嗎，我陪你下？”
徐行之動作微微一頓，將手中的黑子扔回了棋盒，搖搖頭，“不用了，我不會下棋，隨便擺著玩兒的。”
“那我教你？”
蘇蔚明走到對面的凳子坐下，看了眼他的神情，“想什麽呢？”
“想你居然會下棋……”
一聽這話，蘇蔚明那張娃娃臉上不由帶出幾分笑意來，“是我祖父教我的，他老人家下棋的水準還挺高的。”
他們二人在族學中的關系還不錯，也去過對方的家中拜訪，想到那個說話風趣，慈眉善目的老爺子，徐行之也彎了彎唇角。
他們倆還沒說幾句話，那邊幾個人已經點完菜，趁著菜還沒上來，也走到這邊來湊熱鬧。
徐行益和徐行銘兩個一看就來了興趣，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。
“下棋嗎？怎麽不下？”
“要不讓我來？”
“你來什麽來啊，你個臭棋簍子。”
“說誰臭棋簍子呢，你才是！”
不過說了沒幾句就拌起嘴來，吵得跟徐行之腦殼疼，怎麽跟他爹養的那只鸚鵡嗓門兒差不多。
他幹脆起身讓位，“來來來，你們來下。”
徐行銘還扭捏地客氣了兩句，“堂兄，這多不好意思，畢竟是你先來的……”
“多謝堂兄！”
他話還沒說完，徐行益就一屁|股坐在了凳子上，樂呵呵地朝徐行之道了聲謝。
慢了一步的徐行銘：“……”
把位置給這兩個活寶騰開，徐行之往外走了走，一轉頭就瞧見魏眠正微笑看著他們，見他過來，還往邊上挪了挪，給他留出一點位置出來。
窗邊，徐行益與蘇蔚明二人已經開始了。
雖然徐行之不會下棋，但站在邊上看熱鬧還是樂意的，看著看著，多多少少看出一點名堂來。
自家堂弟與蘇蔚明下棋似乎是兩種風格，徐行益落子的速度有點慢，像是每落一子，都要思考很久，但蘇蔚明下的卻是快棋，每次都在三息之內將子落下，不過他對圍棋是一竅不通，於是便小聲朝魏眠請教了一番。
魏眠聞言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後點點頭，同樣把聲音壓低，免得打擾到那兩個正在思考的人，“你說得不錯，他們二人的棋風的確如此。”
他們二人都沒有說出來的是，光看蘇蔚明這樣迅速果決的棋風，便於他平日裏表現出來的溫吞老好人形象大相徑庭。
也不知到底哪一面是真的……
“不過行益倒也不差。”魏眠又道，“若是尋常人，面對蔚明這樣迅疾又步步緊逼的攻勢，恐怕早已緊張露怯，但你看行益……”
徐行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，就見徐行益這小子正單手托著下巴，慢吞吞地摩挲著手裏的棋子，又慢吞吞地思考了好一會兒，最後才舍得落下去。
別說緊張和露怯了，臉上一點兒焦急的神情都沒有，這要是給他上盞茶，估計都能悠哉地喝兩口再接著下。
“這小子……心還挺大的。”
徐行之看了半晌，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。
一局棋罷，飯菜也正好被端了上來。
這局棋最終還是徐行益輸了，不過他心態倒是好，輸了就輸了，都不回頭看一眼，離開棋盤邊就直奔飯桌，兩只眼睛泛著光，像是好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似的。
就在這時，雅間的門“吱呀”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，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。
“阿兄，徐大哥！”
徐行之擡眼，正好跟魏覺亮晶晶的小眼神對上，不由一笑，沖他招了招手，“阿覺來了？過來坐這兒。”
他給魏覺留的位置，正好在自己跟魏眠中間。
“好！”
魏覺響亮地應了一聲，同在場的幾人都打了聲招呼，這才走到那張椅子上坐下。
大家都在縣衙門外站了一早上，早就餓了，正式開始用飯之後，飯桌上便無人講話了，就連那兩個活寶，都埋頭苦吃，徐行之也用了不少。
最後居然除了那道魚湯還剩了點兒底以外，其他的菜竟然都差不多空盤了。
徐行益甚至連著吃了好幾碗米飯。
看得出來……這是真的餓了。
徐行之平日裏用飯只吃個七八分飽，今日許是受了影響，多多少少也有點吃撐了，只好再喝幾口茶清清口，靠在椅背上，一邊休息，一邊聽他們閑聊。
“堂兄，我娘下個月要過生辰，不是整壽，就我們一家在家裏慶祝一番，到時候我能不能來這兒訂上一桌特色菜啊？我聽掌櫃的說這幾樣菜還是限量的……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
徐行之聞言便點頭應了，把這件事記在心中，打算回頭找掌櫃的說一聲。
堂弟這番話，倒是讓他想起他們剛剛踏進來時看到的場景——
非但樓上雅間都被訂了出去，就連樓下大堂裏也滿滿當當坐的都是客人，生意火爆，可見一斑。
不得不說，他只不過是提供了菜譜，但知味居的師傅明顯是對其進行的適合本土化的改良，大致的味道雖然沒變，但卻比他在現代吃到的更加鮮美，再說如今這裏客似雲來，在這幾道新菜之外，自家阿娘跟阿姐的經營手段也極為重要，更別提她們與範家在這其中經歷的數次交鋒了。
家人們都在努力，自己也不能懈怠才是啊。
休息得差不多了，眾人便穿上外套，走出了知味居的大門。
分別之前，眾人不忘相互鼓勵，下次相見，便是在縣試之時了。
時間匆匆而過，轉眼間就到了二月。
縣試這一日，天氣尚未轉暖不說，還是個陰天，才剛過五更天，徐家老宅中便已是燈火通明，人人都忙碌起來。
徐行之睡眼惺忪地擁著被子坐起來，地上的火盆依舊燃著炭，散發著絲絲熱意，但終究沒有棉被裏暖和。
“吱呀”一聲，房門被人推開，門縫中竄進來一陣冷風，凍得他登時清醒了大半。
文竹端著熱水走進來，把水盆放在矮桌上，轉身喚他，“公子，該起身洗漱了，時辰差不多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徐行之長長地嘆了口氣，終於舍得把被子從自己身上移開，下床穿上鞋子，先用柳枝蘸上青鹽，放入口中刷牙。
倏然間，齁鹹中還帶著些許苦澀的味道在他口腔中逸散開來，趕走了剩下那一小半的困倦，整個人立馬精神奕奕了。
洗漱完畢，換好衣裳，出發去正房時，天色還是暗沈沈的。
崔氏給他準備了好幾樣早飯，都是味道溫和，容易克化的，免得吃了什麽刺激的，到了考場中卻突然肚痛。
“把這個雞蛋給吃了。”
見他打算跳過這個去拿豆漿，崔氏出聲提醒，“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，圓圓滿滿，多好的兆頭，快，吃了。”
徐行之愛吃蛋黃，但不愛吃蛋白，奈何要是只吃其中一部分，顯然不符合自家阿娘對於“圓滿”的要求，只能整個都吃了。
崔氏這才露出個滿意的笑，“好了，想喝豆漿是吧，娘幫你拿。”
飯桌上只有他們母子二人，徐行之咽下雞蛋，不由得問了句：“爹呢？”
“你爹啊，現在口味變重了，吃不下這些清淡的，自個兒去廚房吃牛肉面去了。”
徐行之：“……”
頓時感覺面前的豆漿和包子索然無味。
崔氏看得好笑，用手指虛虛在他額頭上點了點，“你就先吃吧，等你考完，想吃什麽都行。”
徐行之不好意思地笑了，抓緊時間把剩下的早飯給吃了。
待到出門時，卻見崔氏也披上了披風，帶上了護手和暖爐，一副要出門送他的模樣。
他不由得勸道，“阿娘，外面天氣這麽冷，您就別出門了，留在家中等我考完回來就成。”
崔氏卻搖了搖頭，正色道：“這可是你的大事，不但我要去，咱們都商量好了，全家一塊兒去送你過去。”
徐行之：“……”
他心裏有點兒感動，又有點兒想笑，只能慶幸自己不是真正的十四歲少年，要不然全家相送這麽大的陣仗，那考試時的壓力豈不是倍增？
果然，他們母子倆出了門，走到垂花門外，家裏的馬車一早就在這兒等著了，他先扶著崔氏上去。
隨後自己才掀開簾子上前——
一二三四……
果然，全家人都在裏面了。
崔氏與徐行吟坐在一側，小胖墩兒還靠在阿爹的身上昏昏欲睡，邊上還有一個位置，就是專門給他留的。
他在心中喟嘆一聲，行吧，這也是家人的心意，不能辜負。
馬車的速度不慢，很快駛到了考場附近，這邊的馬車數量並不多，不過人卻不少，徐行之掀開簾子大致看了一眼，烏泱泱一大片，基本上一家子來送自家孩子或是親人參加縣試的，此情此景，不禁讓他想到了前世自己參加高考的場景。
他晃了晃腦袋，很快把這個想法給甩了出去。
除了這份熱鬧，其他的可完全比不了，當時的他是孤身一人去的考場，哪像現在這樣，全家人一塊兒送考。
馬車停靠的地方便是先前他與同窗還有魏眠約好的地方。
他們約好在這裏見面，然後一塊兒去排隊進場，他倒是來的最早的一個。
怕他一個人在這邊等得無聊，除了崔氏留在馬車中照看怎麽叫都叫不醒的徐行安，徐老爺與徐行吟都下了車過來陪他一塊兒等。
徐行之見狀，忍不住勸道：“阿姐，要不你也回馬車上吧，外面有些太冷了。”
他說話時，從口中呼出的熱氣迅速凝成絲絲白霧，老遠看上去，就像是在吞雲吐霧似的。
徐行吟瞧在眼裏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了，搖了搖頭，“沒事，我沒那麽怕冷，再說沒多久你就要進場了，我們陪不了你多久便回去了，不著急這一會兒。”
她話音剛落，身後就傳來一道清朗又有幾分熟悉的男聲。
“行之。”
姐弟倆同時轉過頭去。
“魏兄。”
徐行之熟稔地同魏眠打了聲招呼，剛想把他介紹給家人認識，卻發現對方似乎站在原地楞住了。
再看自家阿姐，嗯？
“是你？”
“好巧。”
二人同時開口，徐行吟不由一笑，大大方方地打趣道：“原來我家彘兒說的那位魏學兄便是你。”
“我也沒想到……”
那日幫了祖父後便轉身離開，後來他四處打聽想要道謝，卻怎麽都尋不到的姑娘，竟然就是行之的阿姐。
二人這番對話，明顯裏面有什麽故事，徐行之與自家阿爹對視了一眼，決定回頭好好打聽打聽。
“咳咳……”
徐老爺輕咳了兩聲，將他們的註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來，假作不知地問自家兒子：“這位是？”
“阿爹，這便是先前我跟您和娘經常提到過的魏兄，平日裏在學業上指點了我不少，此番還是我參加縣試的廩保。”
“小子魏眠，見過徐老爺。”
廩保？
想到這回事，徐老爺不由得高看了魏眠幾眼，這人瞧著也沒比自家彘兒大多少，卻已經是秀才了，看來是個很會讀書的人啊……
“不用那麽客氣，你跟我家彘兒關系這麽好，叫我徐伯父就行了。”
語氣十分平易近人。
魏眠聽罷，不知為何，心中忽的松了口氣，生怕自己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就在這時，其他幾人也結伴走了過來，又是一番見禮。
見狀，徐老爺便主動開口：“既然你們人已經齊了，我門就先行離開，不在這裏打擾你們了。”
“阿爹阿姐慢走，路上小心。”
“徐老爺/五叔/徐老爺/徐伯父慢走。”
魏眠口中道別，視線的餘光卻忍不住落在一旁的徐行吟身上，帶到他們父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馬車簾子之後，才收回目光。
人群開始流動，他們幾人也一塊兒走到考場北邊的正門處，排在了長長的隊列之後。
許是人多的緣故，考生們被分成了好幾排，依次漸行，點名入場。
除了魏眠之外，其他人手中都提著各自的考籃，裏面裝著提前準備的東西，筆、墨、硯臺，水註，除了這些之外，還有水壺，用油紙包裹著的點心和幾個素包子。
排隊期間，除了前方響亮的點名聲與人們挪動腳步的聲音，再無其他聲音。
安靜得不像話。
再這樣的氣氛中，許多人抿緊了唇，臉上露出了緊張不已的神情，而被點到名的考生，則是呼吸一窒，隨即戰戰兢兢地進場。
輪到徐行之等人時，天色正蒙蒙亮，擡頭看過去，卻見天光乍洩，原本滿天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散開。
入場前，門口有“搜子”負責搜查考生全身，以防夾帶小抄紙條入場。
徐行之在圍欄處站定，自己解開外裳，將其脫下來交給其中一個“搜子”，而另一人則將他全身上下細致地搜查了一遍，就連褲子都沒放過。
他忍了又忍，才沒有露出不適的表情。
查完身上以及衣物，考籃中的物件也沒被放過，徐行之冷眼看著，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。
自己所帶的點心與包子，不僅僅是被掰成幾塊檢查，而是被掰得稀碎，完全吃不了了，點心碎屑全都掉到了考籃裏，就連毛筆的筆尖上都沾了不少。
但他先前看得分明，在他前面的那位考生所帶的吃食，不過簡單掰成兩半查看了一眼，就被放行了。
自己這是被針對了？
許是在他這兒耽誤的時間過於長了，那位負責點名的小吏不由得轉過身來，“怎麽？查出問題來了？”
那個“搜子”趕忙搖頭，“沒有沒有……”
小吏聞言，不耐煩地道：“那就快點放行！後面的人還等著呢！”
那“搜子”這才把考籃粗暴地塞回徐行之懷中，“行了，進去吧！”
徐行之臨走前，不忘將這人的相貌特征記在心裏，打算等到第一場考完，就讓人去查一查。
若只是在搜檢環節難為自己，不算什麽，可若是在考試途中，或是之後的過程中給自己使絆子，就不是小事了。
他這邊入場時，魏眠那邊也進了中廳大堂，與考官與其他廩生共處一室，等著為他做最後的身份確認。
好在沒等多久，便點到了徐行之的名字，待他入內接卷，考官又道：
“廩生魏眠保！”
魏眠當即往前邁了一步，為其確認身份，這便是“唱保”了。
若是遇到作保廩生對考生有疑時，考官立即就會叫人來把考生扣下查驗。[4]
這個環節過後，徐行之總算是領到了自己的考卷，按照考卷上的座號找到位置，卻見桌子和凳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，甚至還有幾縷蛛網，像是從沒人打掃過似的，他沈默片刻，從考籃中找出一塊帕子，把上面沾染的點心碎抖掉，再仔仔細細地擦過一遍桌凳，這才落座。
輕輕呼出一口氣，他忍不住揉了揉額角。
雖然先前就聽別人說過這套流程的繁瑣，但自己親身體驗過後，感受才更加真切。
沒過多久，考生基本全部落座，衙役給他們發了答題紙與兩張空白的素紙，也就是草稿紙。
又一刻鐘後，主考官，也就是安康縣縣令，正式宣布開考。
在開考前，徐行之平靜地將筆墨硯臺上的點心渣清理幹凈，並不想讓這些多餘的情緒影響自己的發揮。
等到主考官一聲令下，他先將略微有點凍僵的雙手活動了一番，這才提筆蘸墨，先在答題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與座號。
然後便是答題。
第一日只考帖經，這一項對他來說最簡單不過。
他先看了一遍題目，沒用多長時間，便心中有數，先將答案寫在了草稿紙上。
雖然他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信心，但以防出什麽錯漏之處，還是多了幾分謹慎。
好在經過反覆檢查，確認沒什麽問題，他這才動手將其謄寫到答題紙上。
小半年過去，他的館閣體已經寫得有模有樣，隨著練習時間的增長，如今的字還當真有了幾分秀潤華美，正雅圓潤的意思。
全部謄寫完畢，檢查過一遍之後，發現沒有錯漏之處，他索性直接起身交卷。
也不知是怕引起火災還是怎的，偌大個考場，竟連一個火盆都沒放。
他覺得自己若是在這兒實打實坐上一天，第二日幹脆不用考了。
——想不得風寒都難。
[1]選自《通典·選舉三》
[2][3][4]選自百度百科
ps.本文中的科舉制度糅雜了幾個朝代的，不適合深究考據，不要糾結哦~
謝謝各位訂閱的小天使們~本章用徐小豬的零花錢給大家隨即掉落小紅包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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